直报网北京4月8日电(中国青年报报道)我是在兰州念书的一名大学生。今年春节期间,我被朋友李杰(化名)带进了一个“团队”。在这个半军事化管理,有许多大学生参加的团队里,每天的作息安排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在“上课”和交流心得之余,团队的成员都很热情很耐心地“帮助”我。我有时候会感觉,在这里每天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也挺好的,最起码离开了外界的利益纷争和尔虞我诈——有点像一个“世外桃源”。 然而,若非真心实意想加入这个“团队”,我就会被一直留在里面接受“继续考察”。 我算是幸运的,最终得以平安离开,但更多人被留在了“团队”里。 在传销窝点被洗脑十几天,出来后再看那“团队”里的人,我没有恨,只有深深的同情。 误 入 今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收到李杰发来的一条短信:“年年都过年,在哪都一样”。我知道,他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山西临汾做他的事业了。 李杰生活在一个父母离异的农村家庭,从小就没有体会过家的感觉,像一个野孩子似的。不过,他知道只有上学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一直还算努力。3年前,他考上了东部的一所重点大学。如今,这个即将毕业的微电子专业高材生,选择了“创业”。 正月初四,他又发来一条短信,说自己在那边发了点财,想请我过去玩几天。这小子发第一笔财就想到了我,“苟富贵,勿相忘。这小子够哥们儿。”我心想。 初六,我坐上了去临汾的火车。 刚出站,我远远看见他在招手,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孩。一路上, 女孩不停地找话题聊,“帅哥在哪上学?”“帅哥多大了?”“帅哥有女朋友吗?” 我冲李杰挤挤眼:“管好你老婆,小心我把她拐回去。” 李杰也开起了玩笑:“随便,嘿嘿,是我同事。”他还说,他所从事的行业是不许交女朋友的。 我的到来,让李杰感到很开心。 一路上,我好几次说打车过去,可他总是说马上到了。结果走了50多分钟,才到了一个村子。路上他说想玩一下我的手机,但再也没把手机还给我。不过,当时我并没在意。 村子位于城乡接合部,路上很难见到行人,显得很荒凉。很多院门上都写着“院内有房出租”,后来才知道,当地村民把向传销组织出租房屋当作一种收入来源。 刚一进院子,10个人从一个屋子里冲了出来,其中有3个女孩,有一个戴着眼镜挺斯文的,也像个大学生。他们边喊着“帅哥辛苦了”,边给我拿行李。进屋后,他们让我坐在小板凳上,端来水,让我烫脚。那3个女孩一个过来洗脚,两个帮我揉肩。 洗完脚后,女孩又给我端茶倒水,又说要一块打扑克下象棋,一口一个“帅哥”地叫我,颇为热情。我环顾四周,墙角的一个破桌子上整齐地摆着十几只水杯,正对屋门有一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沙发。沙发前是一个少了一条腿用砖头垫起的茶几,然后就只剩下几个小板凳。墙上挂着一幅写着励志诗的画,便再没什么了。再看这些人土里土气的衣着,我心里乱了,“完了,完了,肯定进传销窝点了”。 我借口要去院子里透透气,却发现一直有人跟着我,而大门也上了锁。当时,我真的害怕了。以前就听别人说,传销靠拉人头赚钱,不给钱就打人,交了钱也得在里面待个一年半载的。 反 抗 我很害怕,很难受,也很愤怒。我本想狠狠地揍李杰一顿,可又下不去手。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好几次,骂他没有良心,害了自己也害了朋友。可是他一直说我误会了,让我冷静。 我冲到屋子里,拿起自己的行李,大喊着要走,叫嚷着:“别拿我跟你们比,我最不缺的就是钱,我家里有几百万,你们这点钱我看不上,让我走 。” 戴眼镜的女孩来安慰我:“帅哥,我们都知道你在想什么,钱再多也是你父母的,你兄弟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走了他怎么办?我们只是想让你来考察这个行业,只需要四五天。如果觉得这个行业不能赚钱,你就开开心心地走,看明白了再做决定,也是对你朋友的一种责任。” 我听不进去她的这些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抄起行李便走。此时,门外进来一个显得很结实的男子,横在我的面前,大吼:“闹什么闹,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面子是大家给的,撕破了脸,谁都不好看。” 他们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再这么闹下去,万一动黑手,我肯定不敌,倒不如先留下来,伺机再走。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发。屋内,有几个人在很热闹地打扑克。 我开始重新仔细打量这些人,慢慢地主动跟他们搭话。他们也很热情地跟我聊天,似乎刚才的场景从来没有发生过。接下来,他们主动地做自我介绍,有的还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让我看。有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姓邓,大家都称呼他为“领导”,其他的都喊成“王老板”或“李老板”等。 我开始聊起自己在学校的经历。当我提到自己曾在国内多家中央级媒体实习,认识很多记者时,他们一时哑口无言,都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橘子红了”,这帮人“噌”地冲了出去,你争我抢地把锅和碗端了上来。 原来,“橘子红了”是开饭的暗号。 那个姓邓的“领导”往沙发上一坐,下面的人开始争着给他盛饭,然后又争着给我盛饭。他们执意让我坐到靠“领导”的小板凳上。在饭没有盛完前,没有人坐下。 等每个人的碗都盛满后,邓“领导”发话了:“帅哥吃饭,各位老板吃饭。”底下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领导吃饭,帅哥吃饭,我也吃饭。” 饭菜很简单,只是萝卜加稀饭。 吃饭的场面却很热闹,他们开始猜起了谜语。谜面很简单,众人皆知的那种,但是他们都故意说错答案,直到第7个人才说出正确答案,然后大家齐喊“答对有奖”,就把一勺稀饭扣在碗里。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们是故意不说答案,只是想让我说出来,尽快融入他们的生活。 晚上睡的是地铺,8个男的挤在一起,平均两个人盖3条被子。被子的味道很重,我都不敢呼吸。4个女孩住在另外一间屋里,她们睡的是床。开始我担心这里面的男女关系会不会很乱,后来知道男孩是绝对不能靠近女孩的屋子的。 当晚,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不是梦到父母前来营救,就是梦到警察把这个窝点捣毁了。每次梦醒,发现自己还在那里,就难受得想哭。 “上 课”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面的歌声吵醒了。 他们每天6点左右就要起床,打扫卫生、做饭。7点半左右,开始早晨联欢会,其实就是大家先一个个自我介绍,然后唱歌。唱的多是励志歌曲,比如《从头再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开心,很轻松。 我被吵醒后,也起了床。一出门,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齐声喊:“帅哥早上好!”我没有心思理会,在我看来,这是一群想钱想疯了的人。 我谎称要上厕所,他们赶紧把我的鞋和袜子拿过来,鞋被擦得很干净。我到厕所后,急切地检查了一下钱包和证件,结果一样都没少。我很诧异,他们不就是为图钱吗? 回到房间后,我冲他们大喊:“你们到底想要多少钱,两万够不够?我出两万,让我跟我朋友走。” 他们都看着我,面面相觑。有人劝我冷静下来。 我跑到院子里抽烟,死命地抽,心里很难受,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先待着,再图良策。 吃完饭后,他们带我去“上课”。 远远地,我就听到课堂里传来的歌声。课堂有近100人,很整齐地坐在小板凳上。一进门,后面就有人喊,“欢迎帅哥入场”,第一排便有人起身让座。和我坐在第一排的都是新来的,有六人。其中一人是研究生,是被他女朋友带来的。 “课”分成两节。前一周讲第一节,后面两天讲第二节,然后就这样循环。讲课的内容无非是五级三阶制、三商法等内容,也会涉及一些国家经济政策和形势。讲课的都是“团队”里的人,既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也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所讲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甚至一字不差。一次课一般从上午9点开始讲到中午1点。 为了早日离开,我努力让自己认真地去听他们的课。听了3天,我便学得差不多了,提出要走,并且要他们出题考验我。结果,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最后他们送我4个字——“继续考察”,其实就是想让我彻底明白并且想要加入进去,我才算学懂了。只要我没有加入进去的念头,就要永远“继续考察”。 我很愤怒,跟他们“理论”——“中国经济发展的真理不会掌握在你们这群人手里的,别拿那个小黑板来说事儿。”他们看到我这样,也不生气,还是安慰我,让我冷静。我很佩服他们的耐心。 闹了好几次后,不再有人理我,甚至我想找人打架,也没有人理会。第一天喝斥我的那个人,后来看我心情平静后,还一直给我道歉。我发现,这里面的事情跟媒体报道的一点都不一样。 待的时间久了,我想走又走不了。虽然吃住的条件很差,但是大家都和睦相处。我也慢慢放下了戒备,开始跟他们聊天、打扑克、下象棋。 有一天,上课回来,第一天去接我的那个女孩(按照里面的规矩,她是我的师傅,负责带着我了解情况)跟我交流学习心得。她一直给我暗示,其实李杰把我叫过来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因为一个人赚钱不是赚,所有亲戚朋友赚钱才是赚。 加 入 “团队”的生活虽艰苦,但环境还不错,人也没有坏心眼儿。在我看来,不少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想帮助人。因为他们现在正处于传销组织的底层,他们都是想着自己早日成为“领导”,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理想,那就是熬两年后带着500万元衣锦还乡。 这个“团队”(他们不让把传销说成“组织”,而说成“团队”)的管理很有秩序。按照他们所说的是“半军事化管理”,每天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上课,什么时候睡觉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虽然睡的是地铺,被子也很脏很臭,但是每天早起都叠的是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团队”的理念是“诚信亲和力”,也就是“真诚、信任、亲和、和睦、团队力量”,他们也都严格按照这一理念来行事。慢慢地,我开始从心里接受这群人,开始觉得这群人很可爱,也不再对这个“团队”感到愤怒。因为我的人身和财产没受到任何伤害,这些人也很热情、很耐心、很宽容地在“帮助”我,每天下下象棋、打打扑克也挺好的,最起码离开了外界的利益纷争和尔虞我诈。 转眼,元宵节到了。 在此之前,好几次我大吵大闹地说要回家过元宵节,可是他们总是有办法让我留下来。无奈,我只能应付说,“过完元宵节再回去”。 元宵节那天,他们买了好多的肉和菜,说要吃一天的火锅。我所在的那个屋子,有4个人以前当过厨师,这次火锅就由他们掌勺。火锅做得很好吃,中午下课后,大家从两点一直吃到晚上8点。 我渐渐放下了戒备,甚至开始接受这个“行业”。我有时一闪念,觉得或许这真是个赚钱的“行业”。但我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要加入进去,因为我一直没有想过自己要赚多少钱。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有良知的记者,让自己传递老百姓的心声。也正是我的这种理想拯救了我,因为只要我想赚钱,我肯定就加入“团队”了。我当时想,也许我老家的那些穷朋友可以来试一下,也许我可以把他们介绍过来,但是我自己不加入。 可当我把这些想法跟他们交流的时候,他们并不感到高兴,仍然答复我要“继续考察”。我有些生气了,“这简单的小黑板,你们用五六天就可以看懂,凭什么我堂堂的大学生用十天都看不懂?你们就是觉得只要我不加入进去,我就是没有看懂是吧,你们就是想方设法地让我加入进去。我告诉你们,就算你们再扣我一个月,我也不会加入进去的!” 就在当天早上的课堂上,那个研究生加入了“团队”。在课堂上,大家给他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他在仪式上发表自己的感言时,激动地哭了好几次。看得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被骗了。还有3个人在之前也已经加入进去了,都是很激动地哭着加入进去的。 离 开 尽管我一直没加入“团队”,但他们看我慢慢开始接受这个“行业”时,对我也有点放心了。渐渐地,李杰也开始对我松口。 或许是认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入这个“团队”,元宵节晚上,邓“领导”答应明天去给我买回家的车票。 但是第二天他买回来的却不是当天的车票,而是到正月十八的车票。我很愤怒,坚持要走。这时,从外面来了另外两位“领导”。屋里的人全部冲出去跟那两个领导握手,一个劲地说“领导辛苦了”。我看到这两个人就觉得不舒服,独自来到院子里抽烟。 这两位“领导”来者不善。其中一个张口就说:“拽什么拽,你以为你上的大学很牛吗?你以为大学毕业就那么好混吗?”然后就开始讲一大堆道理,言辞中透着威胁。 另外一个“领导”也没什么好话,他多次提到,如果在平时,遇到我这样的早就一巴掌打下去了。 我听着害怕,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我也看得出来,如果我再“态度不老实一点”,肯定就会挨一巴掌。但是我还是对他们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你们没有权利去阻碍别人追求自己的理想。你说你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但是并不是说我们学校的每一个人都不如你,也不是说只有做这个行业就能走向成功。每一个人走向成功的道路是不一样的。这位领导,虽然你说的很带有威胁性,但是我相信,即便是我把这桌子给你掀了,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为什么呢?你想想你们的理念,你们提倡诚信亲和力,如果你真把我给打了,你一个人是舒坦了,但是你们整个团队的名声就臭了,你觉得其他领导会怎么看你?” 就这样,我安全地度过了那一天,后来我才知道,李杰是被那个北京某高校的学生拉进来的。我如果走了就直接影响到他的收益,所以当得知我已经买了火车票后,他想做最后的努力,把我留下来。 恐吓不但没有把我给吓住,反而彻底打消了我先前对这个行业的认同。 我知道,我要是想走,并且保证正月十八能安全地离开,就必须做通李杰的工作。所以,我只要一有时间就跟李杰聊天,就跟他谈理想,谈学校,谈我们的村子。 李杰看到我没有丝毫留下来的可能,最终保证让我安全离开。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感到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我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关于传销的情况,如梦初醒。我庆幸自己离开了窝点,但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何时才能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