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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佛的传销头子:我在做善事,不是为了钱

时间:2020-04-10 16:14来源:人间theLivings 作者:人间theLivings 点击:
姜海坚决不承认他是传销,还说他信佛,是市佛教协会会员,每年都会资助佛教大会的举办。他说卖油是在拯救全民的健康,同时也是帮助底层条件困难的会员好好生活下来,“做的都

网络图

【直报网北京4月10日讯】(人间theLivings)姜海坚决不承认他是传销,还说他信佛,是市佛教协会会员,每年都会资助佛教大会的举办。他说卖油是在拯救全民的健康,同时也是帮助底层条件困难的会员好好生活下来,“做的都是善事,不是为了钱”……

1

2014年9月,我再次回到之前的一个“传销专案组”。

此前,因收到线索有误,涉案的目标公司的账号皆为空号,所以案件侦办只能暂停。在此期间,专案组副组长、经侦大队长涂大和网案大队民警李刚一直坚守阵地,争取到上级技术支持,更新了目标公司的部分后台数据,发现不少新线索。

“这家公司有个会员是我们市的,通过调取其银行流水,发现她每天和上线下线都有进、出账交易,这说明目标公司还在正常运转。”李刚说。

我心想,这算是大突破了,一旁的涂大却皱了皱眉:“不过,我们又面临一个新问题——这家公司有产品,是卖实物的。”

目标公司是一家日用品有限公司,注册资本100万元,法定代表人叫姜海,占股55%,另一合伙人叶琳,占股45%,二人是夫妻关系。据悉,该公司生产的产品为调和食用油,各地还设有实体专卖店,且全国统一定价销售。

与没有产品、只靠“拉人头”收取入门费“传统传销”不一样,近年来,各地出现了大量的“有实物产品”的传销组织。他们大多假借销售商品的幌子,以高价将商品卖给会员的形式来收入门费(实质也是拉人头)。只是,这点非常具有欺骗性,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是正常销售商品,尤其是容易和直销模式搞混。所以,立案前,我们必须核实清楚这家公司具体经营情况。

简单来说,以销售商品为目的、以销售业绩为计酬依据的是直销;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的是传销。两者的运作模式有相似性,在具体认定中还需仔细甄别。为了让我们对直销与传销有直观的判断,上级给我们介绍了一个直销卖蚂蚁粉保健品的代理商刘倩,其总部企业有商务部颁发的“直销经营许可证”。

待我和李刚见到刘倩、亮出身份说明来意后,刘倩一副自信的表情说:“警官,我才开店时也是到处拉人,别人都以为我是传销的,可我们性质完全不一样。”

刘倩介绍,她的销售模式也是面对面将商品推销给消费者,并将其发展为会员(也就是她的下线)——但是并不是拉了会员就有返利,而是需要她的下线卖出去产品才行。刘倩发展会员人数无限制、层级无限制,下线会员是横向排列,像太阳一样无限扩散,被称为“太阳系”模式。

“不过,我们是单层计酬——我只能从我自己发展的会员手中拿到提成,他们再去发展的会员虽然也在我的名下,但我拿不到提成。也就是说,我只能拿‘太阳系’的第一层的提成,其他层级会员和我没关系。”

“那传销是不是多层计酬、拿自己下线所有层级和会员的提成?他们拿的提成也是来自售货吗?”我追问道。

“传销组织是多层次团队计酬,上线的提成基本上取决于下线会员的数量和层级,而不是产品的销售额,所以制度逼着他们不断发展会员,而且他们基本上没产品,就算是有产品,也是名不副实的。”

从刘倩那里回来后,我和李刚轮流拨打目标公司网站上的电话,咨询如何购买他们的食用油,得到的答复是:公司不直接对消费者卖产品,“总部直接将产品批发给各地的代理商,由代理商直接面向会员卖产品”。

于是,李刚从我们本地的会员杨秀手中买了200元、320元、430元的3款调和油。杨秀满怀激情地向李刚讲解他们公司的5个等级会员和6项奖金制度,想要发展李刚成为会员:“我们公司的产品最适合普通人做,成本小、风险低、回报高,以小博大,只要拉到会员就可以享受回馈。你的会员发展的会员都算是你的业绩,你能一直享受回馈。”

通过这席话,我们可以初步判断目标公司属于传销模式运作。随后,我们拿着购买的3款调和油到市场监管部门和物价部门咨询,得知这些油就是普通的大豆油,成本基本等同原材料的价格。我们再到质监局进行检测,发现这些油有多项指标不合格,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看着检测结果,我和李刚都觉得目标公司官网主页悬浮的“向油要健康”、“全民换油工程”口号极为可笑。

我们将情况向局里汇报后,局里决定再次启动专案,派出27名办案民警,分赴全国各地取证,确定相关信息的真实性。5天后,我和李刚对调取回的信息进行统计分析,发现目标公司内部是典型的传销模型——发展会员属于纵向排列,3层以上的会员每个人往下都会形成一个“金字塔型”,下线人数越多,收到的转账就越多,获得的返利也越多。

我们计算,这个案子总涉案人数超过千人,涉案金额超2000万。专家组经过讨论,认定姜海的公司符合传销组织特征,可以马上立案侦查。

2

我们发现这个传销组织有一个“反常”之处——一般来说,现在的传销组织者基本不会留着钱在银行账户里面长期存放,这样就不怕公安机关冻结。而这家公司的账户上不仅有钱,而且还不少,单姜海的账户上就有1000余万。

李刚却不乐观:“他们的账户是一天一个样,昨天有钱不代表今天有钱。”为此,在专案组去全国各地冻结银行账户资金前,涂大和李刚并不乐观。

他俩的担心不无道理。如果公安机关只有传销分子的涉案信息分析研判报告,却没有扣押到他们账户上的非法所得资金作为佐证,就意味着证据无法互相印证,证据链不完整。传销分子很可能不认账,最后,只能由工商部门以“组织策划传销”给个行政处罚,罚款了事。

我只好安慰他俩:“我看他们每年的年度财务报告都很详细,说明他们对自己很自信,说不定他们自认为是正当企业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有这种感觉。跟大多数传销组织一样,他们公司200X年先是在香港注册,这让我们很难获取服务器数据。不过,他们第二年就又直接在大陆注册了,说不定他们真是把自己当正经企业了。”李刚神色稍微舒缓了一点。

结果也真如我们所料,办案民警们对涉案人员的账户都顺利冻结了,包括姜海账户里上千万的巨资。这样,除姜海和叶琳外,我们还确定了10名主犯,均为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这倒也正常,大多数传销案件中都以妇女为主——她们都是该公司省级和地市级的代理商。

万事俱备,只剩抓捕收网。李刚在这家公司的网页上发现,他们将于3天后在T市召开全国会员的拓展培训会——“去的人肯定都是各地资深会员,我们可以一网打尽”。

涂大队听完双手朝大腿一拍:“这真是天助我也,你们说得没错。姜海应该完全不认为自己是传销了,账户冻结了快两天了,还一点没发现。我们要马上行动,他们培训需要钱,万一财务取钱发现账户被冻结了,那就打草惊蛇了。”

作为先遣队,涂大带领我和李刚提前到达T市,跟当地公安机关请求开展抓捕协作工作。我们提前勘查了他们的会议地点,是一个在山上的拓展会议基地,周边全是树木,通向外界的只有一条路。

2015年1月10日,拓展培训会召开的前一天,当地警方通过技术手段检测到了姜海的手机信号,看来人已经到达本地了。这也说明,他们公司有充足现金储备,因为他并没有发现账户被冻结。

根据他们发布的议程安排,今天是“接待”,然后是“室外健身”。涂大认为,要等到明天他们人员全部报到、下午在室内听姜海演讲时,最有利于我们抓捕。

第二天下午14:30分,趁姜海正在主席台上讲课,我们悄无声息地把会议基地大门控制住,在会议室的每个门口安排2名我们的同事、4名当地特警把守,其余人冲进会场,按之前的部署,在会议室前中后站好。涂大径直冲到主席台上,站立在姜海身边。

台下的50多人突然看到这么多警察,马上乱了起来,有的站起来想往外跑,被特警一下按回座位上,有的大声质问我们要干什么,有的则在拨打电话。

涂大拿出拘留证,接过姜海的话筒,语气铿锵有力地宣布:“我们是C市公安局民警,因为你们在座有人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我局依法决定刑事拘留。请你们保持安静,配合我们执法,任何人都不准打电话!”

喧哗的会场变成了小声骚动。涂大拿出我们之前掌握的12名组织者和核心成员名单一一点名。

第一个被点名的就是姜海。姜海穿着黑色纯棉西装,神色相当镇定,伸直右臂、张开手,向着台下在空气中轻拍了几下,示意大家安静。随后,他闭上双眼,右手在缓缓转动着左手腕上的佛珠串。

接下来被点名的是叶琳,她当时坐在台下第一排,绑着马尾辫,年轻漂亮,很有气质。她靠在椅背上,没有交头接耳,也很镇静。

点完名,有2人不在现场。紧接着,我们到他们房间搜查随身物品。令人意外的是,与一般传销头目骄奢的生活不同,包括姜海和叶琳在内的多名核心成员,均住在简陋的8人间的集体房间,行李都很简单,就是随身衣服和几张银行卡。

我们从姜海包里还搜出两把车钥匙,一把是沃尔沃的,一把是长城的,另外还有一些培训稿件。我看了一下,稿件的内容大概都是在介绍公司的产品、口号和奖金制度等。我在搜查清单里对这些物品逐个登记,全部扣押。

待我登记完,涂大对我们说:“局里研究决定,按计划进行。只对在场的这10名主犯执行拘留,后期如果有需要,就上网追逃,其余人员都让他们走。今晚我们要连夜审讯,局里已经和当地警方联系好场所了。”

说罢,涂大安排人把姜海的两辆轿车开走。这时,一位40多岁的妇女,突然张开双臂冲到那辆长城轿车前,嚷着一口东北口音喊:“这辆车是我的。我们姜董让我开车把他女儿送回T市。我从北方老家开了20多个小时才到这里,你们要把车还我!”

“你怎么不在会议室?”涂大说。

“我上午才把姜董女儿送回家,就一直在房间睡觉。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看到很多警察就一直没敢出来。”

涂大让李刚查了她的个人情况和层级关系。她叫胡凤,下面有3层会员,其中她直接发展了8名会员,这8人又发展32名会员,虽然她涉案资金总额不算很大,但是符合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的“3层30人”的构成要件。涂大拿出空白拘留证写上她的名字当即对她宣布:“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被我局依法刑事拘留,这是拘留证。”

胡凤表现得很淡定:“我跟你们走就是,我们又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去了把话说清楚,你们把车还我,别耽误我们培训。”

胡凤不在我们此前那12名主犯名单中,但在车上,涂大对我们说:“姜海能让胡凤千里迢迢送自己的女儿,说明他对胡凤很信任。虽然胡凤涉案资金额不算很大,但不代表她不发挥重要作用,我带着空白拘留证,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

3

回到当地警方安排的派出所,涂大亲自审讯姜海,我和另一名同事负责审讯胡凤。

果然,胡凤不是“泛泛之辈”,而是目标公司的元老级人物。她早在就2004年就成了姜海的直接下线。

她承认自己发展了5名会员,还有3名是姜海安排在她名下的,至于她发展的这5名会员又发展了多少人,她不清楚。胡凤说姜海规定的奖金细则太复杂,她一直就没弄懂,她只管按照姜海的吩咐,每月把钱打给姜海后,再把姜海转回来的钱转给她的下线。

她一再强调,她很相信姜海,说这10多年姜海没亏待她,让她赚了钱把对象的病治好,还买了车。

“你帮姜海送她女儿回家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姜董女儿一出生就患脑瘫,现在24岁了,智商却只如3岁小孩。姜董忙,一直没时间管她,前几天才带她到我家乡牡丹江玩。他们住在我家里,我就把自家车钥匙给他一把。前几天姜董要回来忙开会的事,就让我负责把他女儿送到他妈那里。”

“为什么送给他母亲,他媳妇儿呢?”

“他早离婚了,后来又找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的叫叶琳。姜董给了她45%的股权,当我们公司总经理。叶琳逼着姜董到她老家W市安家,就是为了不管他女儿。姜董离他女儿几千里地,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次。”胡凤一脸鄙夷地说。

但接下来说起姜海,她则充满了崇拜之情,对其过往更是如数家珍:

姜海家在北京,从小就家境不错,口才也好。80年代末,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政府机关过着安稳的日子。

有一次在路上,一个陌生女人向姜海推荐产品。几番交谈下来,姜海就被对方的自信和魅力给迷住了。他不仅掏钱买了产品、成了会员,还答应跟着女人去她们的公司看看。到了现场,姜海又迅速被讲台上一位激情洋溢的导师给征服了。导师讲完当时最热门的下海经商的话题后,便邀请姜海做自我介绍。姜海自认“发挥一般”,却收到导师和在场所有人的赞美,说他是大学生,素质高,第一次开口就不怯场,“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

姜海备受鼓舞,竟然直接跑到单位副局长面前推销产品——他想,若副局长能成为自己的下线,那全局上下都会是他的下线。副局长是一个50多岁的退伍军人,当时就骂他:“我们就是管工商税务的,我天天审批,还不知道你们这一套?弄点国外货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几分钱东西卖几毛!最近我几个亲戚朋友想拉我入伙,都被我骂跑了!”

“我们姜董可没有气馁。他放下身段,跑到大街上给别人推销产品,没发展到会员,他就用自己的工资来完成业绩。他说,就算赔钱也不亏,因为长了见识,而且还找到了真正充满激情的生活,这就是‘热爱’。姜董常对我们说,‘热爱就要绝不怀疑,要无条件相信,无条件付出,只有这种劲头才会成功’。”胡凤握起拳头说道。

姜海的举动在单位引起非议,他干脆辞职下海,连停薪留职都不办,父母气得要和他断绝关系。那时他女儿也才刚出生,妻子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姜海为了“升级”,花光了自己和家里的积蓄,只好退出了那个公司。但他没有回头,而是决定“破釜沉舟”,给家里人留下一封信便走了。在此期间,女儿被查出患了脑瘫,妻子联系不上他,只好辞职在家专职照顾。

“两年后,姜董回家,身上揣了1万元——那可是90年代初的万元户啊!姜董让他媳妇儿不要工作,说他赚钱养家就行。那两年我们姜董可是真不容易,为了学当时引进中国的直销,一个人在南方跑了很多地方,没业绩时,没钱吃饭,甚至没地方睡觉。他干过保安干过服务员,没有暂住证还被派出所抓起来过。为了学艺,他都咬牙坚持,克服种种艰难,没有放弃,最终才获得成功。”胡凤说着说着,仿佛感同身受,竟然眼泪汪汪了。

我有些哑然失笑——这套说辞,有太多常识漏洞,显然是姜海给会员们洗脑用的。

这次回家后,姜海进了一批日用品,开始到大街上面向陌生人推销,拉人做他的下线。只是当时人的收入不高,姜海的产品标签是英文,价格又很高,所以进的货就堆在家里,根本卖不出去,也拉不到人。

于是,姜海总结“教训”,“另辟蹊径,自创新的营销模式”——他选择了一些老百姓生活中的常见用品,以“量”制胜,采取单子小、起步低,发展下线、多层次团队计酬奖金制度,只要购买任一个产品都可以入会,入会后自己所有下线的业绩都永久属于本人,“多劳多得,上不封顶”。他把这种模式称为“一种新兴的、必将大放光芒的营销革命”,吸引了大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和底层人士。

按胡凤所说,姜海属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典型的传销头子,竟然还能逍遥至今。

2000年后,姜海成了个体工商户,以前的会员,也摇身变成了他的员工。

“他不要一般公司的市场部,而是带着部下一起开拓,非常亲民。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做健康食用油了。那时姜董太忙了,全国各地发展代理商,一年到头与他媳妇儿见不了几天。”胡凤说,姜海也曾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前妻,“可他太爱事业了,只能牺牲家庭,换取广大苦难群众的幸福,牺牲小我换取大爱——这也不能怪他,姜董心里怀着的是对苍生的博爱。”

胡凤是2004年左右跟着姜海干的:“那时姜董来我们这儿开拓市场,我在底下听他讲课,说是专为苦难大众开辟了一条致富路。当时我对象得了重病,家里快揭不开锅了,听姜董说入会模式几乎是‘零门槛’,我当场就买了产品,成了他亲自发展的会员。后来,我就使劲发展其他会员,慢慢赚到钱给我对象看病。”

也正是在这期间,姜海在S省发展代理商时认识了叶琳,“叶琳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还不让姜董给他媳妇钱用”。

2007年冬季,妻子知道了姜海和叶琳的关系之后提出离婚,不要求多分共同财产,但也不抚养女儿。姜海答应后,“叶琳坚决要求姜董到她老家W市登记结婚,并把公司也定在那里。她太自私了,让姜董失去弥补的机会,姜董只得把女儿交给他妈照顾,并请了一个保姆”。

次年,姜海和叶琳结婚,共同注册成立了我们调查的这家公司,注册商标,开始自行生产调和油,还把自己以前的会员全部转移过来,“简直是要把叶琳供起来了……”

眼见胡凤要深入说感情八卦,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头:“你知道姜海是在带着你们从事传销吧?而且你知道姜海生产的食用油质量不合格、对人体有害吧?”

胡凤连忙摆头:“警官,姜董真的是领着我们卖油,我们虽然拉人,但是都给人油、也给人提成,怎么会是传销呢?你说油有问题,我家里用了很多年,怎么会质量有问题?”

“姜海这是在骗你们,他成本20块钱的油,你们拿要200到430块。他是打着卖油的幌子让你们拉人头,全国上下1000多个人都是他的会员,每个会员每花10块钱就有至少7块落到了他口袋,他自己躺着赚钱。你完全被他洗脑了,你知道吗?”

胡凤极力否认:“不是你说的这样,姜董信佛,他追求的不是钱。他是为了全民的健康,现在市面卖的油都不合格,所以姜董才自己生产好油,姜董心里怀着的是对苍生的博爱……”

听到这里,我都不得不“佩服”姜海的洗脑功力了。我以为传销组织对人的精神控制只是一时有效,会员们过不了多久便会梦醒,像胡凤这样被精神控制了10年仍执迷不悟的,我却是第一次见。

4

涂大召集我们开会,来到会议室和其他同事互相交换了下信息,我发现除了咬定自己只是“挂名”而不愿多谈的叶琳,其余人均跟胡凤一样,对姜海充满了崇拜,认为他是在“解救苍生”。

涂大说:“这些人都被姜海洗脑了。姜海目前坚决不承认他是传销,还说他信佛,是W市佛教协会会员,每年都会资助佛教大会的举办。他说卖油是在拯救全民的健康,同时也是帮助底层条件困难的会员好好生活下来,‘做的都是善事,不是为了钱’。我还没说两句,他倒先给我上起课来了,看来是习惯当导师了。”

“局里让咱们拿下姜海的审讯再带人回去,只要他供述了整个案子就成功了。那些会员现在都承认跟着姜海干,人证这么多,不由得他不认。”涂大说。

我们将姜海等11人先行羁押在当地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在进自己监房前,都要光着身子接受人身检查,我看到姜海把左手腕上的佛珠小心地放在他的西服口袋中,并对看守所民警说:“请帮忙照看好,这是我的信物。”

次日,涂大带领我和李刚去看守所继续审讯姜海,他俩负责讯问,我负责记录。

涂大首先问起姜海的家庭情况,姜海一开口却问叶琳怎么样了:“我知道你们把叶琳也关起来了,她肯定过得不好。她这个人特别敏感,一遇到紧张害怕的事就会不来生理期。我现在是一分钱没有,要不然我肯定会给她请个律师。我俩结婚以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开拓市场,很少有时间陪她,她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会……”

看来胡凤说的不假,姜海的确对叶琳情深义重,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想着替叶琳说话。

看我们不接话,他似乎才回到涂大的问题。

“我把所有的家庭时间都奉献给了事业。”就这一句话,他又把表述转到了自己的频道,“我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先行者、积极响应者和亲身践行者。我只身一人离开体制下海,遭受冷嘲热讽、体罚虐待,所有人都不理解我。可我灵魂在苦难中得到了升华,我精神是自由的,我已经完成了‘信’和‘愿’,从此后我需要做的是‘行’——帮助困难群众脱离苦难,就是我的‘行’,就是我的梦想,这是需要一生去践行的,所以我创立公司,一点点全是我自己在经营,一年365天我从不歇一天……”

我得承认,只有亲身在场,才能领教姜海的“深厚功力”——我差一点就产生共情了。

还是涂大及时喝止了他:“姜海,你不要拿对待你会员那套来对付我们!你现在身份是犯罪嫌疑人,审讯什么我说了算,不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不是你的讲台,你别想耍花招牵着我们跟你走,听懂没?!”

姜海没有乱了方寸,仍旧面不改色,轻轻点了两下头。李刚见准时机,接着问道:“你既然信佛做好事,怎么会落到这步?这算不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有因必有果,这一切都是因缘,我控制不了这一切的到来,但我能超越众生做到诚心接受,因为苦难会助我修行,解救底层苦难的众生……”说完,姜海闭起眼,开始嘟囔着念起了经。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姜海只要谈自己的创业经历就精神亢奋,一旦谈到他涉嫌的犯罪问题,就开始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套话逃避回答。

我们只得结束审讯。

涂大有些着急,我说:“姜海其实在迷惑我们,他想给我们造成这种感觉:他信佛,又是艰苦创业得来的公司,不像是传销组织。他在心里还幻想着我们查不到什么就把他放了。”

“对,所以我们要直接告诉他:我们证据确凿,他的会员也都承认了,不存在任何侥幸。”涂大拍板道。

午休之后,我们下午2点才再次去提审姜海,不让他觉得我们很着急。

这次涂大没有使用任何审讯策略,直接说:“姜海,你不用抱任何侥幸心理,你的整个组织网络我们都已经掌握,你的资金也被我们冻结,你现在要做的,只能是配合,争取从宽处理。”

姜海本来抿着的嘴角一下子散了下来,忽然少了先前那股子拧劲儿。沉思了有一刻钟左右,他抬起头来:“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如实交代,该退多少钱我退——只要我媳妇儿能出去。是我害了她,一切都是我的责任,她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我偶尔不在公司时,才让她替我签一些字。和我结婚以来,她什么好都没落着,现在又被我害成这样,我不能这么自私,真的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你们放了她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见他松了口,涂大和李刚没直接回复他的“恳求”,而是开始给他讲解经济犯罪案件的特点,给他点“信心”:“经济犯罪不是暴力犯罪,社会危害性相对较轻,只要积极退赃,再加上你认罪悔罪态度,基本都是判缓刑,不会判实刑,这点你放心。”

接下来,姜海相较此前要配合得多。他说自己公司的调和油,生产过程就是用原材料油互相勾兑,然后贴上标签,根本不需要机器设备,也不需要技术,每瓶成本不超过20元,出厂前也没有做任何的产品质量检验。此外,他还很详细地叙述了他制定的“5个等级会员和6项奖金制度”——在全国范围不断拉人头在网站上注册为会员,并激励会员不断发展下线形成层级。

不过,直到最后,姜海仍不承认自己是传销:“我做的是适合底层困难群体的新兴营销,是我独创的制度模式,就是为生活窘迫的人打造的。只需要买我128块钱的东西就能成为我的会员,然后我会帮助他们不断升级,每进步一步,就会有相应的奖金发放,这是保障物质。每上升一个层级那都是莫大的荣耀,代表着境界的提升,最低一级相当于村里,上一级是区级,就像古代金榜题名改变命运一样……”

“行了,你别说了,是不是传销,证据说了算,法院说了算。记着,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狡辩几句就能改变的。”我忍不住打断了姜海。这句话我憋很长时间了,此前忍着,是为了让他完整叙述他的组织结构和运作模式,免得打断他,节外生枝。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还想查什么,找我就够了,先把我媳妇儿放了吧。她真只是挂个经理的名,实际上公司的事她从来没有参与。她不回家,我没心思配合你们。”

一旁的涂大说:“你们两个暂时都不能放。我们还需要对你的涉案资产进行梳理扣押,还要到你的公司去勘查取证。如果你说的属实,且能配合我们查清事实,叶琳很快就可以出去。另外,我们也会尽快对你办理取保候审,起诉到法院时我们也会把你的所有表现向检察院说明的,建议对你从宽处理。”

5

我们将姜海等11人押解回我们自己局里,继续羁押在看守所。因结伙作案的嫌疑人提请检察院审查批准可以延长至30日,局里要求我们先休整几天,待调查取证组回来后再决定下一步侦查重点。

一周后,调查取证组返回,向我们介绍了到姜海公司调查的情况:

姜海的工厂设立在农村,租了一个四间屋的房,导航搜不到。房间里全是包装纸箱和塑料瓶,还有十几桶未开封的大铁桶,装的是等待灌装的原材料油。调查组还调取了姜海公司所有会员数据和财务数据,整个组织一目了然,证据链进一步完整。

这次调查取证中有重大突破——叶琳并没姜海说的那么“无辜”。

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根据后台数据向姜海核实涉案资金和抓捕漏网之鱼了。根据分工,我和李刚负责继续突破姜海,拎出叶琳。

再次看到姜海时,他穿着看守所统一发的素色棉衣棉裤,看起来是一个地地道道出家人的形象。

我向姜海出示了警方调取的他公司在全国所有会员的数据和进出账数据,告诉他,根据会员缴纳会费账目,他获利应该是2000万,但我们只扣押了1000万,需要他把剩余的1000万退赃。

姜海没有看我们出示的材料,平静地轻声回答:“我还有些现金都给你们,只要能出去就行,但是你们说的1000万我真没有那么多。我收了会费后还需要购买原材料,总部人员工资和其他运营也都需要花钱。我还有一辆开了快10年的保时捷,你们也没收了吧,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一分钱了。”

随后,他再次恳求我们放了叶琳。

我和李刚马不停蹄地到另一地看守所提审叶琳。见到我们,叶琳一下子哭了出来,说看守所里过得太难受,没法洗澡。我们问到她涉案问题时,她哭得更厉害,不停说我们冤枉她,完全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了,与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由于叶琳不是会员,所以此前我们对她在传销组织中的作用没有掌握,她在T市的审讯中也一口咬定自己在公司只是挂个名,不负责任何事务,并全部推到姜海身上。

这次,我们是有备而来。

在T市抓捕现场,我们从叶琳身上搜到5张银行卡,当时叶琳咬定说卡是她自己的,与公司无关。调查取证组的同事在W市的银行查询到,这5张银行卡中共有800多万,并且证实,除了1张是个人使用,其余4张分别用作公司进货、公司日常经营、公司财务和公司税务的账号。

李刚拿出账本和调取的银行信息,问叶琳:“我们搜到的财务账本里面基本都是你签的字,扣押你银行账户中800多万,这叫‘只挂个名’?”

“字是姜海让我签的,我根本什么不懂。他让我签我就签,银行卡也是姜海拿我的身份证办的,根本不是我在用。有张尾号***的卡是我个人的卡,里面的钱是我自己的私人财产,你们无权扣押。”

这时李刚一句话,就让叶琳哑口无言了:“叶琳我告诉你,抓捕你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但什么时候放你我说了算,你如果拒不配合,我们根本不需要你的供述,其他证据已足够逮捕你。到时候其他人认罪态度好的都取保了,我把你材料一拿出来说你拒不认罪,遭罪的只是你自己,反正你的钱我们已经冻结了,你认不认罪已经无所谓了。”

叶琳靠在椅背上,不再抱怨了,流着泪就重复一句话:“卡里是我私人财产,你们不能给我扣押。”

李刚的声音高了八度:“你现在老实交代只对你有好处,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从犯,姜海如实交代了都能判缓刑,更不用说你了。我们也希望你快点出去照顾小孩,现在最可怜的就是孩子。”

“我和姜海没有孩子,我怀不了孕的。现在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把钱都给我扣押了,姜海又比我大十几岁,我真的是老了都没有人养。我还出去干什么?还不如就在里面待着吧!”叶琳抹了把眼泪,“你们可能不知道,姜海在北京有房,现在值3000多万(当时房产并未联网,关于房产的事我们事后查清是姜海父母的,与传销案无关)。他妈快80了,他还有个脑瘫女儿,姜海为了他妈和女儿,可能说走就走,我们的公司就是个空壳,会员都是姜海掌握着,他到哪儿会员就跟到哪儿。我每天都担心牺牲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最后换来的却是一场空……”

“姜海不还给了你近一半的股份吗?”

叶琳直摇头,泪如雨下:“你们都以为姜海这么对我好,是真爱我吗?我告诉你们他一个秘密,这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90年代就在传销黑名单中了!当年传销太猖獗,国家出手制止,各地工商部门开始查处传销案件,登记传销从业人员,姜海就在那个名单里(作者注:1998年国务院十号令下发,禁止任何形式的传销经营活动。在叶琳说之前,我们没掌握这个信息,后经查实确有其事)。他之所以让我管钱,那是他在借我的名义经营来逃避质检、工商和公安部门的监管。公司的签字基本都是我签,账户开户人都是我,对外联络人也都是我,其实都是姜海在幕后操作。”

这个情况,通过取证回来的信息,我们当时也知晓了。

“我也不傻,所以我就借公司代理人的身份把800万转到我个人的银行卡里。但我知道这样也没多大用,因为姜海这个人很精明,一旦哪天他不想要我了,他设计个假合同,说是赔了2000万,到法院起诉我,我还要承担45%的责任。”

原来,姜海口口声声维护的叶琳,也不过是他的棋子。

6

姜海加上叶琳账户中的钱,扣除姜海说的公司运营的支出,收支基本吻合,我们对案件的侦查到此事实已经清楚。

局里决定对姜海等人办理取保候审,我和李刚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顺便和她说了对叶琳的审讯结果。姜海一听到叶琳卡上的800多万也全被扣押时,精神顿时萎靡了,闭起双眼开始念经。他的双手戴着手铐固定在审讯椅上无法抬起,就把双手合十放在椅子上,念经的语速很快。

我忽然反应过来——姜海一再要求我们放了叶琳,不仅因为叶琳知道他很多底细,也是因为他其实知晓叶琳手里有800万,姜海或许还期望靠这个钱东山再起吧。就像一个常年说谎的人最后会将谎言当成真相一样,姜海这套“帮助苦难群众”、“对叶琳一往情深”的说辞,说到最后也许连他自己都信了。只是得知自己底细被扒干净、钱财一分不剩时,才像被人抓住了命根子,忽然清醒过来,控制不住内心的惶恐。

不久后,在培训会上漏网的2名主犯也被我们成功抓获。

11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后,宣布判处姜海、叶琳有期徒刑1年、缓刑1年执行;他俩的1800万违法所得被依法没收,上缴国库,罚款100万。另外12名被告(除了之前确定的主犯,还加上了胡凤、杨秀)均被判处缓期,没收违法所得500余万。

开庭判决后,涂大让我和李刚去将从看守所释放出来的姜海改为监视居住:“等10天他不上诉,开庭判决生效再对他正式释放。”

我俩办好手续后,看到光头的姜海从看守所大门走出来,对我们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这一切都是因缘。”

我们向他解释:因为他住处不在本地,为防止他开庭判决不到场,只能是对他采取监视居住,先行住在我们安排的宾馆。

姜海说,他已经收到判决书了,他不会上诉,会全力配合,判决生效后他去把房子卖了,把法院判决的罚金交上,和叶琳过潜心修行的简单生活。

我对姜海说:“我们局里照顾你和叶琳,让你俩在一个宾馆执行监视居住。你也劝劝她别把钱看太重,开导开导她。”

“警官你放心,我用了一年时间已经走出来了。我俩之前的因注定了今天这个果,现在的一无所有正是对我的磨练。我信佛这么多年知道众生皆苦的道理,我也会替被我连累的员工们祈福……”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原标题:信佛的传销头子:我在做善事,不是为了钱)

责任编辑:蓝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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