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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河北少年身陷传销被“劫持”的十年青春(2)

时间:2018-02-27 09:44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澎湃新闻 点击:
由于家贫,韩福在35岁时才讨得媳妇。1989年,韩一亮母亲经人介绍从广西远嫁过来时,刚离过婚,怀有身孕。三个月后,生下韩一月。三年后,韩一亮出生

由于家贫,韩福在35岁时才讨得媳妇。1989年,韩一亮母亲经人介绍从广西远嫁过来时,“刚离过婚”,怀有身孕。三个月后,生下韩一月。三年后,韩一亮出生。

韩一亮对母亲没有印象。在他两岁时,因为跟韩福吵了一架,他母亲“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走了”,从此和家里断了联系。

大姑韩莲记忆深刻的一个画面是,“他妈走了以后,两个孩子拉着手在我家门口哭。”

韩福有六个妹妹和一个幺弟,各自成家后,他过得最差,常常要靠弟妹接济。

他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和农忙才回来,韩一亮和哥哥便由奶奶带大。

韩一亮与奶奶。

在韩君看来,奶奶脾气暴躁,父亲因母亲的离去也变得易怒,韩一亮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形成了自卑、内向又有点叛逆的性格。

“哥俩都一个样,他妈也是,比较内向,不耐(爱)说话,坐一起半天也没几句话。”韩福抽着烟说。

澎湃新闻让韩一亮回想从小到大的开心事,他想了一会儿,说没有。过年没什么开心的,压岁钱都给奶奶拿着。爸爸回来也没什么开心,“一年就回两三次,回到家也不怎么管我们,每天出去打牌。”

韩福以前打牌赌钱,一晚上可能输掉五六十。从韩一亮记事起,奶奶和父亲经常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而他平均一个星期就要被奶奶打一次,“打得挺重的”。有时候在外面惹事了,他不敢回家,怕被奶奶打。

奶奶很少打哥哥,犯错了只是骂两句,他觉得奶奶很偏心,但不敢当面埋怨。“奶奶更疼哥哥”这件事让他心理不平衡,因此“跟哥哥的关系不好”。

唯一跟他比较要好的玩伴是表弟韩兴华(化名)。表弟只比他晚生三天,但高他一年级,表弟从小学习成绩优秀,是整个大家族里十几个同辈孩子中考上大学的唯三之一。

韩一亮的成绩一般,对读书兴趣不大,韩莲认为主要是家庭原因,“奶奶没文化,爸爸不在家,没人辅导他们。”

两个孩子的学费六七百,有时家里拿不出钱,奶奶还得去跟其他儿女借。韩兴华记得有一次韩一亮因为没交学费,也没去上学,被奶奶打了。

韩福对此不知,“这些事都是我妈管着,吃的穿的上学的,我回来都没太过问过。”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弯腰在地上掐灭,有点不好意思地扭了下头,“实话实说,我几乎没怎么管他们。”

像许多家庭贫困的留守儿童一样,韩一亮最终走向了辍学打工的道路。

初一期末考试前,他逃课出去在河边玩,被班主任撞见了。数学老师的作业不写的话会被扇耳光,班主任好一点,只是掐胳膊。班主任让他叫家长,不叫家长就不要来上课了。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跟奶奶说:“我不想上学了。”奶奶说:“不想上就不上了。”

在北京打工的韩福后来得知他辍学,也没有过问,“他不愿意读就算了呗!在我们这儿,不读书就去打工。”

“挣钱”

2006年过完年,韩福带着14岁的韩一亮去了北京,在私人建筑工地上挖沟。“活儿重,时间长,孩子小,怕他受不了”,干了20天就让他回家了。

韩剑介绍他到张石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做测量,工资一千多,干了一年。然后在县城的洗浴中心打扫卫生,干了两个月,因与同事吵架辞职。县城离家只有12公里,结清工资后,他没有回家。

他说“不太想回来”,“离过年还早,回来也还是要出去打工”,因为“经常在家待的时间长了,奶奶看着烦,就让我去挣钱”。以前放暑假,奶奶看不惯他们哥俩闲着,早上五点会叫他们起来拔草。

不回家,又不知道该去哪儿,韩一亮只好先去找哥哥。哥哥当时在廊坊工厂学电焊,电话里告诉他坐从易县到天津的大巴。他没听清在哪个站下车,坐到天津时,天已经黑了。他在网吧待了一晚上。

半个月后,韩一亮从廊坊回到家中,跟奶奶吵了一架。奶奶怪他辞了职,不跟家里联系,也没带钱回来,气得撂下一句:“我在这家没法待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韩一亮什么也没带就走了。这一走便是整整十年。

他在路上碰到同学杨林(化名),两人商量着去了北京。“因为我爸爸在北京,就觉得在北京干挺好的”。

2007年10月,韩一亮和杨林进了北京一家保安公司,韩被安排到市国土资源局当保安,杨被分配到其他地方,后失去联系。

工资每月1800元,韩一亮买了一部一千多块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之前那部CECT 滑盖手机坏了。

韩福没有手机,他用公共电话给儿子打过一次电话,才得知他来了北京,“他说没身份证,要去天津找姑姑”。当时,无身份证者要被辞退。父子俩都不知道,法律规定年满16周岁即可自行申领身份证(注:若未满16周岁,监护人也可代为申领),他们以为满18岁才能办。

韩一亮没有去天津,彼时离春节还有半年,他想再找份工挣点钱。

到了春节,韩福回到家,发现儿子没回来,跑去问杨林,杨也不知。他埋怨老母亲:“你看你吓唬亮,这小子不回来了!”

他们一遍遍跑去问杨林,杨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又打听到,韩一亮跟一个河南小伙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河南哪里的小伙?也不知道。

“有个地名也好啊!我就去找了!”韩福皱着眉,满脸无奈。

那个小伙是河南郑州的,叫李阳(化名),是与韩一亮年纪相仿的保安同事,也因无证被辞退,两人商议决定结伴下南方闯一闯。

2008年7月,16岁的韩一亮揣着两千块钱,和李阳一同坐了将近3天的火车,到达广州东站。

他们在车站附近找工作找了好几天,又去网吧上网查找招工信息,但他们一无身份证,二无技能,三无力气,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就在身上的钱快花光的时候,他们在街上遇到一个手机配件推销员,30岁左右。男人听说他们在找工作,就劝他们加入自己的公司,销售的产品“很好卖”,每月底薪3000元,外加提成。

韩一亮觉得这份工作轻松,工资又高,便欣然答应,跟着男人上了一辆面包车。没想到会成为他噩梦的开端。

逃跑

面包车的车窗被贴了深色车膜,看不见外面,韩一亮感觉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对方说还在广州。下车地点是城郊地带,随处可见村民自建的出租房。

所谓的“公司”就设在这种出租房里,20多名学员正在上课,大多不到20岁。

新人先“带薪培训”3个月,白天上课,晚上到街上推销产品和拉人头。培训内容除了产品知识和销售技巧,更多是教怎么拉人入伙,拉进一个奖励100元,此后他和他的下家销售商品都逐层有提成。

推销的手机配件会有人定期送货来,全都没有包装和生产信息。因为每月按时发工资,韩一亮等选择忽略这些不正常的迹象。

三个月培训一结束,韩一亮等几名学员被面包车运到另一个地方,他与李阳自此分散。

第四个月开始不发工资,理由是“你们还小,怕你们乱花,年底一次性结清,让你们回家过年”,而此前发的工资也以交生活费的名头收了回去。

同时加以管束,白天上街一对一贴身监视,说“怕你不熟悉”;晚上回来,手机就会被收走,美其名曰“封闭式管理”,玩手机耽误休息。半年后,彻底没收了手机。

他们还让学员给家里打电话要钱,说可以投资做分销,不用到街上卖东西,但具体去哪儿做什么,韩一亮也不清楚,因为交了钱的都被送走了。

2009年春节前,有人提出要结清工资回家,后被拒,躁动不安的气氛开始弥散。

一天早上,学员被紧急召集到院子中,十几个监管手里拿着棍子,其中两人将一名刚来4个月的学员摁在地上,乱棍暴打,杀鸡儆猴地警告:“看谁还敢跑!都给我老实待着!”

韩一亮心有余悸,觉得“这里不能待了”,但“每天有人看着”,他不敢犯险。

过了十来天,又有一个人逃跑,且成功了。他们当天就转移了窝点,对学员的看管更加严紧,宿舍门口、院子里都有人日夜把守。

学员后来增加到近50人,一直处于流动状态,不断有人被送进来,也不断有人被送走。9年间成功逃走的人只有7个,每逃走一个人,就换一个窝点;每逃走一个人,韩一亮就生出一丝希望,希望他赶快报警。

更多的逃跑者被抓回来毒打,那些身材粗壮的监管恐吓:“以前又不是没人打残过,不差你一个!”每天的课训也多了一项软硬兼施的警告——逃跑是没有用的。

在惶恐中度过了四年,韩一亮20岁了,身高和体重已长成可与监管抗衡。有一天,他在街上推销,看他的监管遇到了熟人,聊得忘我,离他七八米。

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给自己鼓气:“跑出去最好,跑不出去也就挨顿打。”然后趁监管不注意,拔腿就跑。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缺乏运动,他的体能变得很差,有点虚胖。而那个监管一米八的肌肉块头,只追了几十米就抓到他了。

他挣扎了几下,很快被摁在地上。他向路人求救,“他不是好人!快帮我报警!”监管解释:“这是我家亲戚,脑子有点不太正常,现在犯病了,要赶紧把他带回家。”

那一刻他很绝望,很害怕。他被送回住处,那是一层有点像工厂的平房,有四个房间,地处偏僻,周边没有邻居。

目睹多次毒打场面,这一次他成了被围观的主角。在院子里,他被扔到地上,两个监管拿着一米长、擀面杖粗的木棍,边打边威胁:“再跑!信不信把你们打残了去要饭!”

打了十几分钟,终于结束了,他一瘸一拐走回宿舍,身上到处青肿,没人给他敷药,就靠自己痊愈。

之后一个多月里,两个人看着他。其实他已丧失逃跑的意念了。被打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再也不跑了,“被打怕了,不敢跑了。”

“坐牢”

韩一亮失联近十年,家人没有报过警。

2008年7月,韩君跟哥哥要了韩一亮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子接的,听口音像北方人,“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一亮的叔叔,他就挂了”。他又打了几次,打通了,没人接,后来再打就成了空号,隔段时间打一次,始终是空号,就放弃了。

在南下广州的火车上,韩一亮的手机就被偷了。他家没有电话,误入传销后,他曾用别人的手机打给叔叔家,但尾号几个数字记不太清,试打了几次都不对。

“头一年觉得无所谓,十七八岁,也不小了,没有太担心。两年没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了,不可能不跟家里人联系。”韩君说,“感觉这孩子出去打工,不回来,也不跟家里人联系,挺丢人的,不想去管。”

母亲刚开始天天念叨,让韩福去找一亮,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上哪儿去找呢。韩福去派出所办证件时,问了下警察,“警察问有没有QQ ,什么叫QQ,我也不懂。”最终没有立案。

如今回想起来,叔叔韩君很是懊悔,“总的来说我们家族对这个孩子关心不够,一开始没有努力去寻找,应该及时报警,线索比较好找一些 ”。

韩福经常看央视寻亲节目《等着我》,曾想去报名寻人,但觉得过了这么多年,找到的几率很小,又以为要收费,“心疼这点钱”,所以没有给电视台打电话。

第五年,韩福开始往坏处想了,猜测儿子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被人祸害了,觉得“这小子可能没了”。

失联时间越长,韩福就越气馁。但一到冬天还是很难受,想他或许正在某个地方受着冻,“真正冷的时候没法待啊这孩子!”

韩福不知道,韩一亮在冬天也暖和的广东沿海地带。

具体位置韩一亮说不清楚,监管们从不在学员面前交谈,只有一次听到他们聊天提到,“这里离九龙不远”。

韩一亮对广东毫不熟悉,不知道九龙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那一片有很多工厂,还有个水库,街上的人们有说广东话的,但说普通话的更多一些。

韩一亮所在的窝点有两名小主管,负责平时上课培训,大主管很少来,第一次来的时候,自我介绍叫“郑志强”,40多岁,身高1.70-1.75米,微胖,平头,圆脸,戴金丝眼镜。

此外就是十几名负责监管学员的打手,每半年换一些人,他们互不称名字,都用“老几”代替。

因打手有限,40多名学员轮流外出拉人头,每天出去十几个人,其余人留在宿舍上课或休息,每人每月大概能出去12天。

宿舍两间房,20多人住一间,彼此不能交谈,一说话就会被禁止。这个规定是从韩一亮进去一年后开始的,当时经常有人要跑,也有人偷偷商量过一起跑,被发现后就禁止所有人说话了,洗澡上厕所也有打手守在门口,而且厕所都没有窗。

学员的性格普遍“比较老实”,但交流甚少,互相都不了解。韩一亮只跟两个待了四五年的学员稍微熟一点,平日交流顶多是互相问问“今天卖得怎么样”。

每次上街背个斜跨包,装着50件商品,耳机卖二十,充电器卖三十,手机壳卖二三十,一天下来,韩一亮往往只卖出四五件,“一般路人都不理我”。他们要求每人每月卖200件,韩一亮基本不能达标。

卖得好的人伙食稍好,可以吃白饭,炒菜,和肉。韩一亮等七八个销量不佳的人,一顿只能吃一个馒头,配几块咸菜。

过年过节,伙食会稍微改善,上次春节,韩一亮记得吃了蒜苔炒蛋。大主管郑志强过年时会出现,给在岗的打手发红包、慰问几句,就走了。

对销售学员来说,卖东西是其次,最主要的业务还是拉人。其他人一般每年能拉4-8个,韩一亮每年只能拉一个。

“最好是拉不着人。”韩一亮不希望再有人上当受骗,但不拉人不行,如果他们看你拉人不用心,上课会点名教育,还不听话,就用拳头打。韩一亮因此被打过一次。

每拉进来一个人,韩一亮都很难受,“感觉自己是有罪的”。他清楚记得被他拉进来的9个人,他们在被调走前会待上一个月,每次见面韩一亮都抬不起头,任由他们骂:“自己被骗了,还出去骗别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韩一亮咬着嘴唇,低下了头。碰到无法回答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总会习惯性地低头。他至今还会经常想到这9个人,“希望他们都逃出去了”。

让他形容在里面的生活,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像坐牢一样。” 韩福忍不住打断:“比坐牢还差!牢房可以吃饱饭,可以看电视,可以讲话。”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只有几本娱乐杂志放在宿舍,半年才更换一次。

宿舍没有时钟,只有日历,刚进去时数着日子过,后来就不数了,反正数不数,日子都过得一样慢。

头两年他经常哭,一到晚上思念涌来,想家,想奶奶,躲在被子里哭。随着时间流逝,哭的频率从几天一次到几个月一次。“想家人也没用,又出不去。时间长了,没什么好想的。”

不外出时,他就在宿舍坐着,什么也不想,困了就睡觉,不困也闭着眼躺着,尽量让自己睡着,“睡着之后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他变得越来越麻木,“浑浑噩噩,过一天是一天”。他没想过还有机会出去,他以为要困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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