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7日,南宁,南宁市公安局调集警力1000余人,在重点区域开展了打击传销集中整治行动。来源:视觉中国 2007年左右,在国家不断打击下,传销组织流向不同区域,分成了南派、北派。都是异地传销,把人骗往外地,没有公司没有产品。北方以武汉新田为首,在东北转入地下,搬入城乡及偏远居民楼里。南派发展到广西、湖南等地,开始进入小区。现在,广西南宁、北海、玉林的一些小区,整个小区的租户都是搞传销的。 我本来不相信这种“发财梦”,但是第三天上午,他们为我引荐了一位穿着军装的人,这个人自称是新疆机场地勤的团长。他拿着证件,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我觉得他确实在军队里待过。这个人告诉我,“我们是国家支持的项目,目的是发展广西经济。” 我的丈夫是个军人,我对军人自带一种信任。我就这样加入了传销,成为了另一个租住在小房子里,“穿金戴银”做着“发财梦”的女人。 赚1040万的笑话 很快,我就在这个传销组织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还当了“大老总”,那年我38岁。 那是“名利双收”的日子,LV、爱马仕的包、当时最时髦的一款三星手机,刚上市的时候,9999元一部,我经常戴着各种奢侈品出门彰显实力。在洗脑课上,我被立为典范,欺骗新来的成员,告诉他们传销能够发财。 如今想起来,这一切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我告诉李大哥传销组织运作的模式,怎样骗人到传销地点,如何把人留下来。我还告诉他,传销没有“出局”,只有入狱。 和我当初一样,李大哥加入传销之后,不停地找钱、借钱投到传销里。 我进入传销后,他们给我洗脑了一星期,每日不停地讲着金字塔结构,“出局”赚取1040万,成为亿万富翁。不仅是我,其他刚刚进入传销的人也异常兴奋,疯狂地给熟人打电话,“来广西吧,我给你找了份好工作。”“来广西吧,这的风景好,来看看我,顺便旅游。”不惜一切代价找人来广西,让传销组织给他们洗脑,用“发财梦”留住他们。 完成“洗脑“之后,我直接回家把我经营的广告公司低价兑了出去,家人劝我不要陷进去,那可能是传销。 “没有参与就没有发言权。” 我告诉家里人。成为反传人士之后,我发现这个反驳说辞至今仍然没有变化。 我在天水部队大院住了19年,在部队认识了很多朋友,我们互相信任。做传销的时候,靠着这些朋友,我招收下线的速度很快,10个月后,我下线的人数已经达到29人,其中包括我的亲弟弟。 我弟弟也是军人,那个时候刚刚复员成为武警队长,因为我的游说,他辞去了工作,拿着14万的复员费加入了传销。 成为“大经理”之后,我摸清了传销的逻辑,很快开始赚钱了。 谎言很快被揭穿。我们所赚到的钱都是发展下线的钱,承诺的45%交给国家的税,实际上都被“大老总”、“大经理”瓜分了,而所谓的赚1040万元“出局”,其实就是个笑话。 然而,我没有收手。我的亲朋好友都过来做传销了,我跑了他们怎么办。我算了一下,如果我要脱身,需要拿出150多万元的赔偿,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 传销的底层负责招收人员,不停地输入新鲜的钱,供养上层。上层则想办法规避风险,防止事情败露,一旦自己被抓,鸡飞蛋打。 2017年8月29日凌晨,广西北海市出动2100人集中打击传销活动,清查数百个传销窝点,查获多名涉嫌传销人员。 来源:视觉中国 因为个人的形象好,在部队里经常和官员打交道,能够应付一些大场合,2006年末,我当上了“大老总”,成了当时梧州最大传销组织的负责人。 最多的时候,我的直系下线人数接近400人,每个人上交50800元,其中3万左右是给“大老总们”分的,还有一些别的体系挂靠到我名下的,总数达到上千人,经过我手里的钱超过千万。 凌晨的梧州很漂亮,马路上的车不多,但是KTV、酒店通宵达旦营业。当上“大老总”的我经常会领着7、8个老板在这些地方玩,吃一顿饭就2000多块。 我渐渐地迷失了自己,感觉总有一天我会被抓,每天要喝醉才能睡觉。 2008年,在广西北海的一次传销会议上,“传销教父”丁耀华提出国家之所以让媒体曝光、让公安部门打击传销,实际上是暗中保护这个行业,担心这个行业发展太快,13亿中国人不够用。这个理论被称为“负面调控论”,后来成了传销的万能挡箭牌。 因为传销,我几乎家破人亡 其实,李大哥口里说的“资本运作”10年前就已经有了。 第一个运作的是广西北海市环北文化产业开发有限公司。2008年,这个公司以筹钱拍电视剧、电影为名,打着“秒薪秒结”的旗号拉人头。号称只要一个月内直推3名“下线”,就能赚300万。 我把当年的传销骗局告诉了李大哥,流着泪拿出我的逮捕证、判决书、出狱证明等给他看,他情绪变得很激动,转身就走了。回家之后开始嘶吼、发泄,把儿子的车砸了。他儿子焦急地给我打电话,“怎么办,王姐。” “不要管他,让他发泄完就好了,一个人的亿万富翁梦突然破了,自以为聪明绝顶,结果被人耍得团团转,他难以接受是正常的。”我没好气地回答道,“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如果让他蹲监狱,他会怎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情绪也接近失控,因为我自己就蹲过监狱。 2016年8月9日,河北燕郊,燕顺路派出所院内集中了接受调查的传销人员。来源:视觉中国 2009年6月,当我被警察抓走的时候,女儿就在身旁。我的女儿只有19岁,还是个孩子。她手里拿着一个大狗公仔,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南宁五象城的街道上目瞪口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完全傻了。那一刻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对不起她。 我被关进了看守所,万念俱灰,手里的200多万存款也直接被没收。后来,我被判了四年多有期徒刑。 监狱外面,传销依旧猖狂。太平洋直购、万家购物、斐贝国际等,打着远程教育、培训、网上创业、法律网站、电子商务的旗号,以消费返利来诱骗人加入传销。花样百出,远远超出了我们当年的规模。 我在看守所里待了一年零三个月后被转移到了南宁女子监狱。期间,我跟丈夫离婚,他的母亲在听到我因为传销被捕入狱后直接中风,卧床不起,三个月后就去世了,他们家里的人都非常恨我。 2012年年底,因为在监狱里表现良好,我减刑出狱了。家人在天津为我租了个房子,我不敢回天水,因为上门讨债的人堵在我家的门口。我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出狱后不久,我母亲便去世了。在母亲的灵堂上,上门讨债的人们把我堵住,在家人惊诧的目光中,我被人揪着头发,拖到了门外,在结满冰的地面上跪了5个小时,脸被不停地呼着巴掌。最后因为实在没有钱还,才被放走。 我弟弟几乎同时被抓,刑满释放之后妻子跟他离婚,孩子由妻子领养,净身出户。后来做了焊工,也不再做“发财梦”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因为我没有脸面见他。 因为传销,我几乎家破人亡。 贪念和惩罚 在母亲灵堂前被辱后我回到了天津,我心情糟糕得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痛恨传销。我在网上找工作,巧合查到了反传的工作。我当时眼睛就亮了,这份工作就是我要找的。 那时候,传销进军微商和金融领域。在微信平台,传销分子用微商营销、会员优惠折扣、分享到朋友圈返现等为幌子,诱骗“朋友圈”里亲朋好友加入,发展下线。 我加入了反传销的QQ群,群里经常会有传销受骗者出来发牢骚,我和很多反传老师在群里为他们讲解传销的知识,让大家不要上当。 与此同时,我开始外出救人。有一次,我收到了来自珠海的求救电话。对方说他的姐姐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借贷做传销。我赶到珠海见到受害者后,劝说了她6个小时,把我的经历和教训告诉她。最后,她醒悟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好,拿自己的伤口去愈合别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家的房子没了,姐姐外面还借了20多万,我不知道以后怎么过。”男孩一边说一边哭。 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地明白,我当年做传销的时候害了多少个家庭。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当年犯下的罪恶。 我开始不停地刷着所有的反传销QQ群,只要受害者报销路费和住宿我就去,几年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传销。我开始研究最新的传销手法,非法借贷平台、金交所、文交所,看收益、吐本金,这些都是庞氏骗局的变种。我们统计了一下,能够念出名字的传销种类高达350多种。 2017年,我被河北三河市打传办聘为老师。在政府的大力打击下,河北燕郊每天几百个传销受害者被遣返回家,我亲眼目睹了20多个传销大佬被抓。那一刻,我心里很开心。 2017年8月4日,天津静海,“蝶贝蕾”传销窝点内的墙面上布满了各种涂鸦文字。来源:视觉中国 但是受害者依旧数量巨大。去年7月,山东青年李文星被骗入传销组织“蝶贝蕾”,他尸体被发现在天津市静海区,一时轰动全国。 贪念是人们陷入传销最根本的动因,很少有人能经受住诱惑,即使“得道高僧”也不例外,最后人们将被自己的贪念反噬。 5月8日,广州警方成功摧毁了“云联惠”特大网络传销犯罪团伙。 一个月前,我拜了一个知名大和尚为师。在北京大红门的法会上,他公开为云联惠站台,号召我们加入云联惠,“种善果”。 当我告诉他云联惠的头目黄明已经被控制时,他偷偷告诉我,“黄明被领导人放出来了。” 我的信念突然崩塌,用尽力气拍了桌子,生气地看着师傅,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我不懂教义,我只知道那是传销,它会让人家破人亡!” 台下几百人安静地坐着,盯着大和尚,在他们的眼中,这位慈祥的师傅就是世间行走的菩萨,他的一句话,能够让这些人义无反顾,大量居士和尚加入了云联惠传销组织。据警方统计,截至2017年12月31日,云联惠的会员达到680万多人。 前几个月我和三河市打传办的人自费去广东解救那些加入云联惠的居士、和尚。我看着云联惠大楼被几百个讨债的人围住。曾经的辉煌和理想,瞬间崩塌。 这些人当中很多人没有钱,有些还背负借贷,他们的损失是否会造成家庭的悲剧?我不知道,只希望这种悲剧能够越来越少。 (原标题:一个人的十年传销史:曾经的传销大佬家破人亡,出狱后变成反传斗士) 责任编辑:小宇 解读新闻热点、呈现敏感事件、更多独家分析,尽在以下微信公号,扫描二维码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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